2014年1月11日凌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香格里拉县独克宗古城发生大火,由于火灾位于古城的核心区,大批古建筑被毁,三分之二的古城化为灰烬。
根据香格里拉县政府在1月13日召开的新闻通报会上的说法,火灾初步原因为如意客栈经营者用电不慎导致。客栈负责人为一名上海籍女性,据称已被警方控制。
2013年11月的古城。对于杜克宗古城来说,外地商户的大量涌入,已经使得它符号化。
如何平衡传统生活方式、物质形态与外来文化之间的矛盾,这是所有中国景区应该开始真正思考的命题。
曾经经幡飘摇的古城,杜克宗古城最大的价值,是其在建筑形态、文化内涵、宗教韵味、生活方式等方面的价值,这些元素相比较商业收益,没有得到均衡体现。
电线密布的古城街景,不仅分割了古城风景,而且留下大量隐患;新增的古城新建筑见缝插针,不仅存在消防问题,还有污染问题。
我对香格里拉的第一次造访是2005年,最近一次是2013年11月——当时就住在古城,得以看古城如意客栈、皮匠坡、四方街最后一眼。这之间我因为研究藏区文化、传播和宗教等问题的关系,前往迪庆相当频繁,不下30次。我因此尝试用这8年时间积累的数据和访问来理解香格里拉大火背后的各种细节。
首先,不管是藏族还是汉族百姓的聚居区,当地人在日常谈话中说起发展旅游和经济繁荣的时候,都会说“某某地方火起来了”,旅游搞得“红火”本就是大家要实现的效果。香格里拉是通过什么方式,从什么时候火起来的呢?
从2006年起,云南政界在推十一五计划时,有个专门的旅游“二次创业”计划,包括香格里拉在内的许多云南景区都是在这一时期“脱胎换骨”,成为国内非常成功的大众旅游目的地。
早在1996年,出于政府和企业界的共同需求,迪庆在建州40周年之际策划了“寻找香格里拉”的运动,把英国作家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上虚构的“香格里拉”一词,“实证”到中甸县,并在2002年把中甸县更名香格里拉县。
旅游勃兴前的迪庆州,主要是以农业、矿业为主业的寂寂无名之地,一度还依靠砍伐森林作为经济支柱,上世纪90年代末期,迪庆旅游也就每年一两千人次,而发展到2013年年底,根据迪庆州旅游局的官方数据,全年已达1246.54万人次。
从中甸变身香格里拉的那一刻起,迪庆藏区其实就选择与另外一种发展可能挥手作别了:以香巴拉坛城为建设形制的藏族文化遗产保护地;以三江并流、藏族神山、纳西族白水台圣地为核心的自然文化圣境所在地;以滇西北横断山生物孑遗科研和产业转化基地;以生活方式和自然探险为主题的深度旅游地等。
香巴拉坛城是藏传佛教对极乐世界的净土想象,它比虚构的“香格里拉”更具实证基础和文化根基,传统的中甸县城其实就是按照八座雪山组成的圆环,分为太阳神殿和月亮神殿的“坛城形制”建造的。栖息在松赞林寺一带,奶子河畔曾建有“日光城”,现在这里的湿地被征用,建造钢筋混凝土的会展中心;与之对应,在独克宗建有“月光城”。
经藏族朋友回忆,松赞林寺的顶承原为纯银打造、次第展开,月耀之下其光可远播周边,甚至均匀涂抹遥相对望、白色墙庑的独克宗古城。
现在被焚毁的独克宗古城,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度被当地人废弃,随着城市的扩张,居民逐渐迁入新城当中,古城里曾经满是残屋破瓦的牛棚,许多老建筑也年久失修。直到后期迪庆的旅游建设,当地人和投资客从丽江古城身上看到希望,迅速建成酒吧、慢摇吧、四方街集体舞、购物、“发呆”为一体的中国式旅游景点。
应该说,从发展旅游的一开始,迪庆没有选择保护形制、格局、线路、形态,而是将传统遗产化整为零,选择将有用的资产立刻变现,并不断克隆云南“成熟”旅游地一台歌舞、一个广场、一个CBD、一个行政区、一组民族象征物的五个一工程模式。
迪庆因此矛盾地生活在一个阈限之地:大多数的外来游客中意的是迪庆的民族特征和文化特征,喜欢流连在梅里雪山、松赞林寺、独克宗古城、纳帕海等传统和自然区域,独克宗成了游客的客厅,新建的香格里拉县城平庸、粗糙、无趣,失去了个性特征;另一方面,迪庆本地人则不爱逛古城,他们的年轻人多半去新城里的“现代空间”聚会,大多数人把独克宗的祖产和祖地出租给外来人去营造一个香格里拉的上游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独克宗是迪庆的文化租界,它出让的是传统藏族文化和宗教的身体,四方的游客、资本、媒体不断给这个身体灌注一个新的灵魂。
独克宗古城建在龟山上,龟山脚下有口水井,曾经供给全建塘镇的居民饮用,传统藏族生活方式在取水、用火、造木、锻金、接地、向风有着自己成系统和自然美感的惯常方式,这些日常习惯、建筑设计、材料使用、神祇制度起到非常重要的趋利避害作用。和其他少数民族以及汉族的聚居地一样,伴随着现代化过程,中国人在扬弃旧传统、旧风俗、旧建设形制的同时,有时候并没有生成更为有实效且具质感和美感的生活形态。
此次火灾中,不少人发现了独克宗古城在迅速商业化的同时,并没有按照现代消防规律去布局设施,也没有对传统的消防设施进行修复、布建和继承;公共、公益、避险的设施出现明显不足,由于古城开发后的聚宝盆效应,里面的新增建筑见缝插针,层层裹挟,“留白”区域不断消失。
与此同时,迪庆在近二十年里整体自然大环境也发生了退化,三江并流区域已经有开矿、调水、旅游开发等多个超大项目,香格里拉发展模式正在向迪庆的腹地推进。
2007年,我在采访迪庆气象局副局长刘家训时,他曾回忆:“94年12月我第一次看明永冰川,至今减少了四分之一,冰舌退缩了至少40米。太子庙下冰川洁白,现在被灰土盖完了,原来冰川和植被相连。白马雪山,以前封山3-4个月,现在最多封山1个月。十年前,12月到来年3月,大雪封山。香格里拉县1990年以前年平均4.8度,2000年年平均5.0度,2006年5.2度。以前最低可以到零下27.4度。现在冬天零下20度左右,以前2个月零下20度,现在只有1个月。2005年以前,极高温度24.6度,2006年,突破历史极值26度。这两年的虫灾明显增多。”
刘家训这样看迪庆未来可能面临的水危机,“围绕迪庆的水资源有两种观点,一种是暂时增多,长远减少,水塔在减少;另一种是长远水量减少,一直在减少。”
2013年10月,香格里拉县县城近郊的纳帕海甚至出现了蓝藻,并有大片的垃圾带,上面漂浮着塑料、动物尸体、生活垃圾。
人的行为开始不断制造拼图的碎片,但是这些碎片最终构成一个“患”和“灾”的图案。2014年1月11日,在中国的黄历计算中,是两个巽卦相叠,巽在中国卦象中是风。而在藏族的传统宗教思维里,世界有地、水、火、风、空五种本源物质,法师赤杰曲巴把它们放入体内,吹起了风,风以光轮的形式旋转就形成了火,火旺形成露珠,露珠生成微粒,微粒聚落,堆积成山——这是出现在《时轮经》里的描述。
1月11日凌晨的独克宗月光城大火,从形态上看,仿佛藏传佛教密宗的特殊供养仪轨——火供:焚烧贡品、谷物、树枝木头、杂粮、油、五彩布、金银,分别象征贪、瞋、痴、嫉妒、傲慢等不同业力。
从世俗和现实的角度,在这次遭损失的240多户家庭,是不少游客光顾或路过的朋友,对于他们精神和物质上的损失,我们感同身受。从象征和非物质的层面,“火供”中提到的象征物和业力,正是这场火灾里失去和被焚烧的东西。